第44章 水中的共存與和解

    阿苟發現那個溫泉洞xue，純屬意外。

    他原本是為了追一隻狡猾的兔子，一路追到了後山的懸崖底下。兔子沒抓到，卻讓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硫磺味。撥開那層層疊疊的野生藤蔓，一個冒著熱氣的天然石潭便出現在眼前。

    當他像個獻寶的孩子一樣，興沖沖地把蘇曉曉和葉秋雨帶過來時，天色已近黃昏。

    「這水……是熱的！」

    蘇曉曉驚喜地蹲在池邊，伸手試了試水溫。適宜的溫度順著指尖蔓延，彷彿能驅散深秋入骨的寒意。

    水潭不大，卻足夠容納三人。四周是天然形成的岩壁，頭頂是一線天光，隱秘而安靜。白色的水霧氤氳而上，將這裡營造得像個與世隔絕的仙境。

    「都洗洗吧。」蘇曉曉站起身，回頭看向身後的兩個男人，「洗掉這一身的泥，也洗掉那些不該有的火氣。」

    氣氛突然變得有些侷促。

    在這之前，他們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，卻從未如此「坦誠相見」過。

    葉秋雨有些遲疑。他下意識地拉緊了領口，眼神閃爍。他是將軍，習慣了盔甲的包裹，那是他的防護，也是他的尊嚴。

    阿苟倒是無所謂，他的手已經放在了腰間的草繩上，但他看了一眼葉秋雨，動作也停了下來。

    「怎麼？還要我幫你們寬衣？」蘇曉曉挑眉，語氣裡帶著一絲調侃，卻也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。

    葉秋雨咬了咬牙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。

    「不必。」

    他轉過身，背對著蘇曉曉，解開了腰帶。衣衫滑落，露出了寬闊的背脊。

    當那具軀體完全展露在空氣中時，蘇曉曉的呼吸猛地一滯。

    那不是人的身體，那是一張活生生的「戰圖」。

    無數道猙獰的傷疤，像蜈蚣一樣盤踞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。有刀傷，皮rou翻捲後留下的醜陋增生；有箭傷，深深凹陷下去的圓形坑洞；還有大片被火燒過的焦痕，皮膚皺縮在一起，觸目驚心。

    每一道傷痕，都記錄著一場九死一生的戰役。他是大乾的戰神，而這具身體，就是他用來守護江山的代價。

    「是不是……很醜？」葉秋雨沒有回頭，聲音低沉沙啞，帶著一種極力掩飾的自卑。他在戰場上以此為榮，但在心愛的女人面前，他只覺得自己是個拼湊起來的怪物。

    蘇曉曉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另一邊，阿苟見葉秋雨脫了，也三兩下扯掉了身上的破布。

    如果說葉秋雨的身體是「榮耀的廢墟」，那阿苟的身體就是「暴行的展覽」。

    他身上沒有那麼多致命的刀傷，卻佈滿了密密麻麻、新舊交替的鞭痕。那些痕跡縱橫交錯，幾乎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。在他的左肩胛骨處，還有一個深深烙印下去的「奴」字，那是用燒紅的烙鐵硬生生燙上去的，已經成了死rou，永遠無法消除。

    那是人類對同類施加的最極致的惡意。

    阿苟縮了縮脖子，有些不安地用手遮擋著那個烙印。他雖然不懂美醜，但他知道，那是他不配做人的標記。

    水聲響起。

    兩人先後下了水，分別佔據了池子的兩端，儘量拉開距離。熱水沒過胸口，稍微緩解了那種赤裸相對的尷尬。

    蘇曉曉站在岸邊，眼眶不知何時已經紅了。

    她看著水中的兩個男人。一個是被國家機器碾壓過的英雄，一個是被社會底層吞噬過的奴隸。他們強大如猛獸，卻都傷痕累累。

    她解開外衣，僅著一件單薄的白色紗衣，赤足走入了水中。

    溫熱的泉水浸濕了紗衣，緊貼在她曼妙的曲線上，聖潔得如同從畫中走出的洛神。

    她拿著一塊潔白的布巾，徑直走到了葉秋雨身後。

    「別看……」葉秋雨身體一僵，想要躲閃。

    「別動。」

    蘇曉曉的聲音有些哽咽。她將浸滿熱水的布巾輕輕覆蓋在他背上那道最長的刀疤上。指尖隔著布巾，一點點描繪著那道傷痕的形狀。

    「疼嗎？」她輕聲問。

    葉秋雨的喉結滾動了一下，在此刻，那層堅硬的將軍外殼終於碎裂。「早就不疼了。」

    「騙人。」

    蘇曉曉的眼淚滴落在他的背上，與溫泉水融為一體。「這麼深，怎麼會不疼？」

    她細緻地為他擦洗著每一寸皮膚，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。葉秋雨閉上眼，眼角滲出一滴淚，混入水中。這種被憐惜的感覺，比任何軍功章都讓他想哭。

    擦完葉秋雨，蘇曉曉轉身走向阿苟。

    阿苟一直呆呆地看著，看到蘇曉曉過來，他下意識地把刻著「奴」字的肩膀往水裡沉。

    蘇曉曉卻伸手把他撈了出來。

    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個醜陋的烙印。阿苟顫抖了一下，發出一聲類似受傷小獸的嗚咽。

    「阿苟，這不是你的錯。」蘇曉曉捧著他的臉，眼神堅定而溫柔，「這不是恥辱，這是你活下來的證明。」

    她低下頭，在那個「奴」字上，落下了一個虔誠的吻。

    阿苟整個人都傻了。

    那一瞬間，他感覺那個烙印不再發燙，不再刺痛。那個代表著「低賤」的字，被這個吻賦予了新的意義——那是主人認領的印記。

    「嗚……主人……」阿苟一把抱住蘇曉曉的腰，把臉埋在她的小腹上，放聲大哭。

    這一刻，沒有情慾，只有靈魂的共振。

    葉秋雨靠在池邊，靜靜地看著這一幕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穿過氤氳的水霧，落在了阿苟那滿身的鞭痕上。第一次，他眼中的輕蔑消失了。

    他看到了同類的氣息。

    他們都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。區別只在於，他是為了別人主動跳進地獄，而阿苟是被人扔進去的。

    阿苟哭夠了，抬起頭，淚眼朦朧地看向葉秋雨。

    他看到了葉秋雨身上的那些致命傷。動物的直覺告訴他，受了那樣的傷還能活下來，這個老虎，真的很強。

    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。

    沒有了之前的劍拔弩張，也沒有了互相看不順眼的挑釁。

    在蘇曉曉的淚光中，在這些縱橫交錯的傷疤見證下，兩個男人達成了一種無聲的和解。

    「過來。」葉秋雨突然開口，聲音不再冰冷，而是帶著一絲彆扭的沉悶。

    他撿起水面上漂浮的一塊皂角，扔給了阿苟。

    「後背我擦不到。你來。」

    阿苟愣了一下，接住皂角。他看了看蘇曉曉，見蘇曉曉含笑點頭，便吸了吸鼻子，笨手笨腳地游了過去。

    「用力點，沒吃飯嗎？」

    「嗚！（皮太厚了！搓不動！）」

    水霧繚繞中，蘇曉曉靠在池邊的圓石上，看著兩個笨拙地互相搓背的男人，嘴角勾起一抹極淺極淡，卻發自內心的微笑。

    這溫泉的水，真暖啊。

    暖得讓人想在這裡，過一輩子。